【大營盤】火爆娘子治水記
2010/04/01

 文/張平宜  攝影/林國彰

    「沒有水,一滴水都沒有……」又停了,每次一接到停水的電話,我就頭皮發麻,心裡忍不住吶喊:「老天爺,求求您給我們水吧」。

   進入麻風村奮戰十年,什麼風風雨雨都走過了,十年南柯一夢,最無力也最無奈的就是水的問題。

   停水對我這位都市小姐而言,過去從來不是個可怕的經驗,但自從踏入大營盤後,我才知道什麼叫停水的恐怖,因為水停了,不是說來就來,而是千呼萬喚都不來。

   我記得十年前重建大營盤小學時,由於學校座落的地點並無水源,為了學生和村民飲水問題,我第一次跟政府反映水的問題,當時政府提出了一項引水計劃,是遠從六公里外的跑馬坪麻風村引水下山,總工程費六萬元,由協會和民政局承擔。

    第一次搞水,我把一切交給政府,只是第一次的飲水工程很快就令人大失所望,一來,水源地不乾淨水質差,二來,豆腐渣工程也迅速露了底,塑膠水管直接暴露沿著山路崎嶇的地表,三天兩頭不是被牛馬踩壞,就是有人渴了任意截斷水管,甚至有老鄉半路把水管直接轉接到他家去,除了三天兩頭停水外,偶而來水時,村民也經常跟學校爭水,因為農作需要用水,看到大家為水搶成一團,起初我還會充當和事佬,漸漸地,學校和村民為水起衝突的次數越來越多,等到學校正式開辦營養午餐時,我覺得學校一定得另闢水源才行。

   二度找水的事,村民聽說了,有一回到學校時,高橋村的書記和幾位重要幹部跑來找我,他們提出新的引水計畫,預計從原來六公里外再深入九公里處的山泉處做為水源,進行長達十五公里的引水工程,那一次我和一位法國神父親自上山勘查水源,儘管爬山爬到幾乎癱倒在地,但看到山壁沁出的泉水是那麼地清澈,喝起來又那麼的甘甜,我頓時覺得希望無窮,當下就決定進行第二次的引水工程,這次我們沒有透由政府,轉由高橋老鄉私人承包,訂定三年無償維修條款,由於過去經驗在在提醒人為破壞的嚴重性,我特別要求一定要將水管深埋地底至少四十公分左右,工程費一共耗費六萬九,由澳門利瑪竇社會服務贊助,浩浩蕩蕩曲曲折折穿過懸崖峭壁,總長十五公里的水路總算大功告成。

   二次水工程使用的第一年,那是段幸福快樂的日子,水管壞了有人修,廚房洗米洗菜大致正常,雖然我住的「福增樓」依然得靠學生提水度日,但偶而扭開水龍頭,還會滴出幾滴乾淨透明、沒有挾帶黃泥巴的水,令人感動到幾乎掉淚。

重金懸賞抓偷水賊

   等到第二年,水的惡夢又來了,一開始是斷斷續續停水,高橋老鄉跑到快斷腿,其間並重金懸賞抓過幾個偷水賊,然而十五公里蜿蜒水路實在太長了,偷水賊還可以扭送公安局,那些在光天化日下公然破壞水管的牛馬及趁月黑風高偷接水管據為己用的老鄉,我們簡直防不勝防,搞到最後停水越停越多,越停越長,水荒再度變成大營盤的惡夢。

   每天處在停水惡?中,我都成了想「殺人放火」的火爆娘子,有人一定好奇,為什麼不求助於越西教育局呢?有呀,軟性請託、強硬告狀,教育局要不兩手一攤,要不充耳不聞,要不就乾脆推給其他政府單位,孤軍奮戰的我萬般無奈,只有再陷入無水的痛苦中不斷輪迴。

   水荒一天拖過一天,突然在黑暗中乍現光明,有人告訴我越西縣政府正在進行一項龐大的扶貧水利計劃,這項引水工程將嘉惠多個農村,終點管理站就設在大營盤村,聽到這消息我有點喜出望外,但至少讓人不再陷入絕望。

   二○○八年夏天,在大家引頸盼望中,耗資百萬人民幣的水利工程終於完工,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們即將從水荒的夢魘中得救,不料廚房有水的日子不到一個月(住宿樓一樣無水可用),先是變得一三五有水,二四六無水,後來又從一個星期兩天有水、一天有水,淪落到最後,水龍頭扭開,望眼欲穿,連一滴小水滴都沒有。

   又又又沒有水了,百萬水利工程的誕生,從絕地逢生到夢想幻滅,我覺得我的心好累好累,賭氣似的告訴自己,管他停不停水,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想管了、、、。在缺水的情況下,屋漏偏逢連夜雨,擔任學校管理工作的修女又終止長達三年的合作關係,在學生無人管理的窘境下,我臨時情商老友,一位資深的麻風專家張桂芳醫師,她在臨危受命接下學生生活管理的重任。

   我認識桂芳長達十年,她的個性積極主動,任勞任怨,二○○八年八月正式就任後,她的苦日子隨即展開,學校陷入空前斷水危機,水似乎癱了,完全不來,桂芳為了應付一天兩百多人次的吃飯問題,開始搶水大作戰,除了天才濛濛亮要組織住校生提著小水桶到村裡唯一口井裡提水應付食堂煮飯外,她也沿著校園內圍牆邊到處尋找伏流水,一個將近六十歲的老人家扛著十字鍬到處挖呀挖,連牛腳印有一點水,她也要想盡辦法用鋤頭耙進排水溝再流淌至親手挖掘的蓄水坑裡,用來擦洗拖把擦洗食堂地板,為了找水,她不僅身心俱疲,有一兩次還差點連滾帶爬,摔的四腳朝天。

   我知道桂芳的辛苦,但我的強脾氣又不肯一再拉下臉來懇求當地政府,只好忍氣吞聲在內心,一天拖過一天,竟然也給我們拖過一年。

    期間曾發生過一兩次「奇蹟」,就是當省或州級官員要到大營盤視察時,縣府人員會發動村民不眠不休進行維修,像變魔術般,最高領導蒞臨關切時,水龍頭一開,嘩啦啦水來了,更像變魔術般,官員前腳剛走,水龍頭再開,乾巴巴沒水了。

   二○○九年九月學校開學,由於學生人數猛然爆增到近三百人,水荒問題遭遇空前的挑戰,我們不得不忍痛決定,將辦了八年的營養午餐首度停辦,把少的可憐的水資源集中保八十幾個住校生,連住在九公里外五組四年級以下的學生,我們也要他們每天跑校,回家吃飯。

   一個星期不到,我接到桂芳的電話,她說:「五組的學生熬不住了,尤其是幾個低年級的學生,每天天沒亮就下山,早飯沒吃,中飯沒吃,一直到下午三點半,再走九公里回家,孩子們都餓的不想讀書了」。

八八水災的啟示

   接到桂芳電話的同時,台灣發生百年來的山洪水患,不僅奪走了幾百條人命,還重挫台灣的山區生態,那陣子災民流離失所的新聞讓曾經跑過九二一災區的我揪心痛苦,而在台灣聞水色變的同時,我又要思考大營盤無水可用的殘酷事實,糾纏在水太多、水太少的情結中,我連續幾個晚上無法入眠。

   看到命運的捉弄,人生的無奈,我覺悟到任何生命都必須被尊重,在台灣我們慶幸有太多的人道關懷,反觀大營盤區卻是乏人噓寒問暖,既然老天要我在涼山麻風村深耕,我沒有理由也不應該再逃避了,更不能一昧冀望於越西當局,痛定思痛後,決定重返麻風村找水去,不管是雨水、地表水或是伏流水甚至是政府的水,一滴我都不讓它流出校園。

   託朋友幫忙,我認識一位水利專家陳賜賢,他聽了學校的故事,被我這個傻女人感動,答應伸出援手。

   九月底我和陳賜賢一起前往大營盤探勘,這位專家一到學校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到山上實地探勘,直到晚上才摸黑下山,第二天一早又上山,中午碰到他時,他信心滿滿告訴我,山上綠樹成蔭,這座山肯定「有」水,應該好好利用。由於正逢「十一」長假,他認為時機大好,決定利用假期趕工,除了下山採買水利工程材料外,也忙著找工人,找挖土機等等,行動效率驚人。

   十月一日,一輛卡車載著履帶式的挖土機來了,這輛黃色的挖土機,油門一開一小時要價兩百八十元人民幣,雖說價錢昂貴的很,但戰鬥力驚人,一天下來,一條長約兩百米的淨水渠道雛型立現,陳賜賢更把挖出的廢土塑造為兩側為步道,此舉不僅改善學校高低落差動線,也柔化了校園景觀,從山上看下來,更是壯觀;另外,淨水渠道兩端也設有截水溝,不讓任何流進學校的水資源流失,同時在餐廳、住宿樓及浴廁中心前開挖兩個地下儲水槽備乾旱及調整水資源用。

   另外,從坡地蓄水池導流而下的淨化渠道的末端,陳賜賢也開挖兩個淨化兼綠化的生態池。

   有趣的是,生態池開挖後,我們以時薪十元的代價,特別請來一位臨時工,她的使命是用力踩踏池底的淤泥,把土夯實。

   在等待臨時工時,我趁機對留守學校義務幫忙的中學生們來個機會教育,要大家好好愛護生態池,不可隨意便溺在池子裡,違者打屁股示眾,才講著講著,臨時工來了,「牛媽媽」後面跟著「牛小妹」,兩人蹣跚走來,牛媽媽走下水池時,因為斜坡的關係,顯的有些驚慌,在抗拒中竟然尿出來,我先是一陣尷尬,尚未回神時,牛媽媽又使出驚人絕招,這回她拉屎了、、,更過分的是緊跟下來的牛小妹也如法泡製,先拉尿後拉屎,兩人似乎競賽似的,一前一後共三次,學生笑到差點斷了氣,我罵人的話還留在半空中,臉上三條線,外加OOXX、、,一旁的陳賜賢笑說:「牛糞是健康食品,可以當成中藥材」,最後我只好自我嘲諷:「糗大了,十元買來六泡尿六泡屎外加不良示範」。

   就這樣,牛屎牛尿為我們揭開生態池的序幕。

   期間,陳賜賢因父病危著急返台,我也為了後續的經援,回台尋求支持,未完成的工程就交由小瑀和桂芳苦撐,有一天兩人來電告知,政府的水「突然」修好了,而且奇蹟似的維持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由於水管尚未安裝就緒,天天來水的結果,生態池滿溢,學校到處淹水,滿目瘡痍,大家只自我消遣說:「要不缺水,要不淹水,真的令人發狂」。

   十一月十七日,我和陳賜賢二度進入大營盤進行後續的工作,隨著兩個地下蓄水池的檢測完成,計算兩個水池可以維持一個月的豐沛水量,我決定落實幫學生架設太陽能的行動。

第一次痛快的熱水澡

   「讓孩子們洗個痛快的熱水澡」這份奢侈的盼望,早在心中醞釀已久,但從大營盤開放寄宿制以來,學校始終鬧著水荒,住宿的學生有的只是一盆水洗臉兼洗腳,學生一個月不能痛快洗澡是稀鬆平常。

   不洗澡對大營盤的小孩來說不算什麼,但住校生如果不講衛生,那就牽涉到公共衛生的問題,我們常常發現住校生身上長滿了疥瘡,頭上爬著頭虱,衣服髒的可以,渾身發出惡臭,甚至還帶著跳蚤到處跑。以前我還會要求廚房一個星期用煤球燒熱水強迫學生洗個澡,但近一兩年來,學校用水面臨空前困難後,我被迫學會妥協,對於住宿生的髒與亂,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洗熱水澡念頭一起,待水資源工程進入尾聲,在陳賜賢指揮安排下,我們找來太陽能廠商進行評估研究,幾天後太陽能設備從西昌運抵學校,大家忙裡忙外,水管接來接去,終於,搞了三天,一切搞定,當太陽能工程人員告訴我「可以洗熱水澡了」,我第一個自動請纓去試水。

   說好要洗個痛快的熱水澡,殷殷期盼的結果,一直等到中午太陽都沒有露臉,我決定插電加熱,等到五十四度,立刻衝進浴室,水龍頭一扭,嘩啦啦的一陣冷水過後,熱水終於來了,熱水的蒸氣氤氳了整間浴室,我邊洗邊想起這幾年來學生們一桶熱水一桶冷水的挑,一瓢熱水對著一瓢冷水的克難歲月,我的眼眶忍不住又紅了。

   「二○○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住進學校六年來第一次享受「自來水」shower的樂趣,這是大營盤歷史的一天,我會牢牢記住的。